《謊言》 — — 在婚姻與婚外情裡找回存在

近期不論劇場或廣告界均出現擬似抄襲事件，不少媒體及評論大書特書，但事實是香港有很多的廣告概念均有跡可尋。然而要討論怎樣算抄襲，又怎麼才叫參考、致敬、甚至惡搞等問題，比起以版權法例來判斷抄襲的界線，個人認為更應討論的是香港甚至華人地區普遍薄弱的版權意識，及更重要的原創操守問題，當中牽涉在參考與抄襲之間的鴻溝上(肯定不是一線之隔），我們必須了解其分別在於創作上有否轉化，及從借參考資料再創作時，能否在藝術上有所提昇。正如是次香港製作單位Project Roundabout演出並譯作《謊言》(The Truth)劇本，仍法國當今炙手可熱的青年編劇Florian Zeller2011年創作的《La Vérité》(真相），Zeller於不同訪問中明言其故事靈感來自品特（Harold Pinter）的《背叛》（Betrayal），《謊言》不論是夫妻及朋友關係及婚外情，甚至情夫Michael（潘燦良飾）隱瞞朋友Paul（陳永泉飾）與她的妻子Alice（蘇玉華飾）偷情，最終原來Paul早就知道二人出軌，而反過來裝作無事，而被當作逆向背叛了作為朋友的Michael橋段，也與《背叛》如出一徹。如此，即便《謊言》把整個背叛的時序從《背》的倒序變為順序，將字字精準的正劇轉為妙句橫生的喜鬧劇，倘若《謊言》僅僅是以舊酒新瓶式敘述另一個如此巧合的婚外情故事，那還如一些藝評人所說，它還不過是個沒有原創性的劇作。

然而，看過《謊言》，當剝下劇作中旨在玩笑的對白，那些互相欺騙，那個自以為騙過朋友及自己妻子的Michael，最終原來他才是被三人欺騙的那位這個驚奇的橋段，當慎重地觀察每個人物，便會發現最終婚姻以至婚外情作為獨立事件，均不是Zeller真正想探索的問題，至少劇本中的角色，他們的生命必須借助婚姻，以至婚外情才能證明存在，或反過來說謊言在劇中從來不是為了隱瞞真相而存在，而是為了維持對方的面子及彼此關係的必然要素，故才有當Alice說不想再在婚姻關係上而說謊，Michael則直言︰「假如所有人都不說謊，夫妻關係就不再存在了」。這句話除了好笑之外，更重要是指出一個存在的命題︰夫妻（社會身份）乃至作為其附屬品的婚外情關係是如何建立，及語言在其中扮演怎樣的角色。我們可以了解要擁有婚外情必先要有婚姻，而劇中不論Michael、Alice或Paul的對話可見，放棄婚外情不會影響婚姻及友情，但婚姻破裂則會令婚外情不成立，即是他們享受在婚姻的框架上出軌，對放棄外遇也沒有太多遺憾，卻不曾想過要破壞或建立另一段（婚姻）關係。

最終他們仨之間只存在關係卻沒有愛，而真正會為失去關係而悲傷的，似乎只有最後一幕暗下流淚，Michael的妻子也是Paul的情人Lauren(黃哲希飾），這個淚也呼應了甫開場未有對白只見Michael及Alice肉腿交纏的形狀，導演李鎮洲巧妙地設計了開場是慾望的呈現，結尾卻是愛／遺憾，也明確地點出身體比整場戲的語言更誠實。那麼，導演與編劇一起建築了語言作為身體的衣服的意義，也是人賴以生存的一項技能，當然包括說謊甚至說謊的技巧。回到品特的作品，正如品特曾說：「我認為我們在沉默之中，在未曾言說之中，溝通得很好。」，也就是說他對語言有很多的不信任，以致如《背叛》這種完全依賴語言建立故事及關係的作品，語言是破壞溝通的重要道具，然而人類正以溝通失衡的方式，來建立關係。作為對照《背叛》的《謊言》，Zeller則以揭示自己如何愚笨的主角Michael，來肯定說謊對人類生存的重要性，最終即便所有事實也被刺穿了，當Michael作為故事最初的說謊者，最後發現自己才是被騙的那一位時，他為了重新適應「原有」的生活，而向四人中最會說謊的高手Lauren學習謊言的技術與禮儀，以生硬的假話對答尖銳的問題，最後回到擁抱，沉默，落幕。編劇以更關注劇場的技巧，來回應《背叛》中的關係，分析、拆解當中的語言，可以說﹐如《背叛》是陳述(How)背叛婚姻的故事，《謊言》則在問為何(why)需要背叛，並把故事提昇到思考作為社會性動物的人類如何生存的層次，婚姻與婚外情置於生存的基礎上，而說謊則是維持關係的必然儀式，即是，說謊才是劇名「真相」的主體。

觀賞場次︰2017年8月月27日 3pm 香港藝術中心壽臣劇院

文章己刊於《Art Plus》2017 11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