關於血染風采與白紙的三十三年,以及香港反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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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見到三十三的字眼,便想及之前轟動一時的德國劇集《DARK》,故事提及因為核泄漏及科學家的悲痛,而將前後三十三年的時間連接起來,人在三十三的間隔中迷失,混亂,生產悲劇。三十三有如古代巫術相信的神秘數字,像種子一樣在神奇的時間點發酵,一代接一代影響着之後的歷史,然而「歷史不會簡單的重演,但總是驚人的相似」。現在的香港,就像九十及千禧年代,那班曾血浴廣場的北京知識份子一樣,因為失敗過了,受傷了,所以選擇冷漠。

無可否認被六四影響的我,大概理解不少香港人對現在中國發生的運動冷感的理由,甚至要憤怒及出言嘲諷,我也可以想像,但不能認同。

主要原因是就算是對方曾出言侮辱,今天因切膚之痛而需要協助,但在運動的二元對立層面上,所謂對家的一部分人分裂出來,成為對面的敵人,在戰略上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,豈只是冷眼旁觀?而更要在不同程度上協助吧,怎可能說理念不同事不關己?還是我們一直以來都沒有認清,抗爭對象屬誰?難道有人天真地以為,香港的抗爭,是僅針對香港權力的運動?那麼以前的尋求海外聲援,究竟是為什麼?而比較海外人士的姿態上的支持,內地的直面碰撞不是來得更有意義?我完全不能明白,香港的運動者竟然對能夠直接撞擊核心(或更接近核心)的行動無動於衷,而非積極協助,在整個事件上投入力量。如果有人說中國各地的抗爭只針對生計,那為什麼沒有更多有經驗及學識的人走出來,去教育或轉化其力量,令事件升級為體制上的抗爭?卻是大量學者及名人出來,點出香港人勿落井下石,不要吃花生?這些學者更被駡成左膠。還是香港的運動者已打定輸數,無力支援?

況且,在雨傘及反修例運動之前,大量香港人,都如同大陸的不少民眾一樣,但求食飽睡疴。我們要很理智地明白,放眼世界,即便香港的運動創造了一些奇蹟,但它們在運動史上都不怎麼特別,不怎麼厲害到我們自豪得可以去鄙視別人的運動。它們是大部分香港人的政治啟蒙,在民主路途上,比世界多個地方包括台灣都落後,落後的時間可以是以五十年計,甚或一百年起跳,也只是比中國快了三到八年,甚至,也不過快了三十三年。

如果說政府只要給甜頭或強力清場,民眾就會退潮,這同樣發生在2019的時光中。幾多前線都擔心政府的離間計,而令他們失去後援?當政府強勢清場,開始搜捕政治人物,乃至立法會選舉準備完善化,幾多港人即時做的,不是支援社會,而是收拾包袱離場,包括沉默或移民,這些事件我們又忘記了?我們憑什麼指責別人懼怕被捕甚至死亡?真係可恥的應該是那些安坐家中卻叫人慷慨就義,或恥笑別人怕死的人。

先不討論今天的中國示威民眾不一定等同當日嘲諷的網民,我就奉陪一起弱智地去認為全中國十四億人三年前都恥笑香港抗爭,然而作為一個擁有理念而支持抗爭的一份子,我們的理念就因為對方的不良態度而傾倒?而要去說河水不犯井水?當天香港有能得到全世界支持,是因為我們擁有堅強的意志及包容任何路線的胸襟,那麼,當年的胸襟,又哪裡去了?

我從來不鼓勵一家人的說法,這些民族主義的情感勒索,正正是阻礙中國及香港文明發展的罪魁禍首。愛不愛國,和國家或城市進步根本毫無關係。但經歷三十三年的輪迴,幾多人的流失與分裂,幾多被懷柔又分化,以及攻擊與煽動,中國及香港在民主進程上到底學習到什麼?問題是那些曾參與抗爭的人,所想像的勝利光景,究竟是怎麼樣的?是某天突然有位神仙出現,點一點維港,香港就變得美好?或根本如同處於文革苦難中的張賢亮想像女人一樣,只是一條蚯蚓般蠕動著的軟體?當真的出現有機率直接抽擊核心的行動開展了,那怕只有零點幾百份比的可能性,那些曾冒險出來的人,有什麼可能不幫忙,卻是冷漠?看見別人苦難,而只隔岸觀火吃花生,睇你點死,這是我們想呈現給下一代的美好將來?這忽然令我想起那位大集團高層曾說:「我會放棄這一代年輕人。」然而,我在三年前看到的美麗香港,不是也不應該是這樣的,我一直相信,我們值得擁有更堅強及善良的內心,及對得住美麗城市的責任感。

前天參與一個評論人的聚會,場面墟冚,個個大人物,老前輩聚首一堂,難得一見,證明協會多年努力得到幾多人支持及尊重,我也受惠多年,感激不盡,但因輩份太輕,唯有瑟縮暗角,默默支持。然而,聽著幾位前輩講話,腦海不斷幻想他們三十三年前在做什麼,在熱血火紅的年代,他們又怎樣看待藝術及評論?回想一些文獻,記錄幾位猛人的豪言壯語,認為藝術應走上街頭,參與社會,還是很激動我心。但當天他們滔滔不絕地暢談當年美好時光,又是另一邊的景象。那些德高望重的藝壇前輩,如今又在為哪些人在工作及說好話?那麼,我們這些,或更後來的年輕評論人,又怎樣利用文字,好好記錄當下,為難得還有機會發表的理想而付出?

我又在幻想,假如這是一個發生在台北,或當下熾熱的北京或上海的藝評聚會,我們又會懷著怎樣的心情,在血紅的十一月,去談及藝術與未來?我沒有機會與羅馬尼亞的那位總會來的藝評人談話,我還想多問他一下,在歐洲,在羅馬尼亞,一個藝評聚會又是討論些什麼內容呢?

當天藝術教育的朋友閒聊說,前輩曾言香港應該在三方面發展︰表演、研究、評論,然而今時今日香港表演藝術依然只側重表演。但我又會在想,是我們沒有產出藝評人?還是藝評所關心的方向與方式,偏離了藝術真正要觀察的重點,而未能與時代同行?我們還在停留討論演出的好壞,品嚐中產階級的藝術美味,還是有為藝術與社會連結,深刻地批判當下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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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elixism Chan 肥力
Felixism Chan 肥力

Written by Felixism Chan 肥力

Theatre curator, illustrator and art critic in Hong Kong, Taiwan & London. Award for Young Artist (Critic), Hong Kong Art Development Awards (2015) by HKAD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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